王永利：美国稳定币立法的深远影响或超出预期

作者：王永利，来源：中国经济时报

在美国总统特朗普的推动下，《指导与建立美国稳定币国家创新法案》（简称《美国稳定币法案》）于7月18日正式签署生效。这一时间点恰在中国香港《稳定币条例》8月1日生效之前，引发全球范围的高度关注和热议。不少人将其解读为全球货币权力博弈的新表现，或将促使更多国家和地区加速推进法定货币稳定币相关立法。未来，新的稳定币可能大量涌现并实现大规模扩容，进而重构国际货币体系与金融市场规则。

法币稳定币最早由美国Tether公司于2015年初推出美元稳定币“USDT”，至今已有超过10年的运行历史，并带动了其他美元稳定币（如“USDC”）及多种稳定币的快速发展。截至2025年6月，美元稳定币市值已突破2500亿美元，占稳定币总市值的95%以上。然而，稳定币的立法监管仍处于初步阶段，相关法案虽已仓促出台，但仍有待进一步完善。尤其是在对稳定币及加密资产的认知上，需突破传统思维束缚，从更高视野、更大维度进行观察与把握。

稳定币的核心特点：链上加密货币

法币稳定币是以某种法定货币指定范围内的资产作为储备，保持与该货币的比值稳定，同时需要转化为能在无国界、全球化区块链体系中使用的加密货币。不同于一般的非现金数字化货币（如存款账户或电子钱包中的货币），稳定币属于特殊的“链上加密货币”。

链上加密货币不再是实物形态的纸币或硬币，而是以一串字符形式呈现，既是所有者在链上的注册地址，也是其链上账户地址（注册即开户）。这背后隐藏着所有者的身份信息、私人密码、账户余额、智能合约等多种要素。区块链平台通过分布式账本技术对账户运行全流程进行加密保护，确保其真实、透明与安全，与传统法币的表现形态和运行模式产生重大分化。因此，脱离区块链讨论稳定币是不切实际且偏离本质的。

稳定币的核心应用场景：链上加密世界

自2009年起，以区块链与加密技术高度融合创造的链上原生加密资产“比特币（Bitcoin）”及其区块链正式问世，随后以太坊（Ethereum）区块链及其原生加密资产“以太币（Ether）”相继面世。这进一步催生出更多通过新币首发（ICO）募集比特币或以太币并在区块链上交易流通的衍生加密资产（俗称“山寨币”），以及提供这些资产投放、交易和兑换服务的加密资产交易平台等。链上加密世界实现了无国界、去中心化的7×24小时全球化交易，成为21世纪人类运用区块链和加密技术最重要的创新成果之一，其深远影响不容忽视。

然而，开发和运行区块链及其产出和交易加密资产等都需要链下投入大量成本（法币）。如果仅能获得比特币等加密资产收入却无法便捷地将其兑换成法币，难以满足加密资产发展的需求。同时，若无法吸引法币投资，加密资产的价值也难以有效实现。特别是比特币等链上原生加密资产，其对比特币等法币的比值经常剧烈波动，直接用于兑换链下世界的必需品十分困难。这些因素催生了连接链下法定货币与链上加密资产的独特法币稳定币。“链上加密世界”因此成为法币稳定币最根本的需求来源和应用场景。

法币稳定币助力链上加密世界发展

尽管区块链与加密技术高度融合催生了比特币等链上原生及衍生加密资产，甚至催生了非同质化数字孪生加密资产（NFT）等，但缺乏法定货币的充分参与，这些资产主要局限于链上加密世界，难以充分体现其价值，也难以对链下现实世界产生显著影响。法币稳定币的出现成为连接加密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价值通道，能够适应加密资产链上全球化7×24小时不间断交易与支付清算的需求，有力支持了加密世界的发展。此外，法币作为现实世界资产，法币稳定币开启了现实世界资产链上化（RWA）的先河与成功案例，并带动更多RWA产品涌现。

然而，由于稳定币强调去中心化和去监管，长期以来未能获得合法认定与监管保护，在其发展过程中也曾出现严重问题，导致银行等金融机构无法主动参与，从而极大限制了稳定币和加密世界的发展。如今，法币稳定币乃至整个加密资产的立法落地，确立了法币稳定币与加密资产的合法性，必将推动银行等金融机构广泛参与，并将各类标准化金融资产以RWA方式推到链上交易，推动链上加密世界加快发展成为不可逆转的大趋势——这是美国稳定币立法最重要的贡献。

法币稳定币既适应加密世界发展需要，又推动加密世界加快成长，二者相辅相成、相互促进。如果不将稳定币置于链上加密世界的大背景中，而仅局限于货币金融领域看待稳定币，对其认知和把握将难以到位。

加密资产难以成为真正的货币

尽管比特币、以太币等链上原生及衍生加密资产一直被称为“币”（如“加密货币”或“数字货币”），但实践证明它们无法成为真正的货币，而只能是一种新型加密（数字）资产。正因如此，才需要法币稳定币的出现与支持。

货币在人类社会已有数千年历史，其表现形态与运行方式不断改进，从自然实物货币（如贝壳币）到规制化金属铸币（如铜币、金币、银币），再到金属本位制纸币，最终发展为脱离任何具体物品价值支撑的纯粹信用货币。货币的本质属性包括价值尺度（可分割可汇总）、核心功能为交换媒介（价值转让交割工具）、根本表现为流动性最强的价值通证（可转让的价值索取权证）。这三项是完整描述货币不可或缺的核心要素。

其中，作为价值尺度，货币最关键的要求是单一性和币值基本稳定。这就要求货币总量必须跟随可交易财富价值总额的变化而变化，具有灵活性和可调性，以在充分供应基础上保证货币币值的基本稳定。因此，曾经充当货币的实物（如贝壳、青铜、黄金、白银等）因供应量无法跟上可交易财富价值的无限增长，必须退出货币舞台，回归其作为可交易财富的本原。试图推行金本位制或寻找新的供应量有限的具体物品（如稀土）作为货币或货币本位，都违反了货币原理，注定难以成功。这也是布雷顿森林体系必然崩溃、比特币（总量与阶段性新增量完全锁定不可调节）等加密资产难以成为真正货币的根本原因。

在此，必须区分货币的载体或表现形态与货币本身。贝壳、铸币、纸币等只是货币的载体或表现形态，而非货币本身。货币的表现形态与运行方式正朝着无形化、数字化、智能化方向发展，现金及现金支付在货币总量及支付总额中的比重越来越低，货币更多地表现为存款（以账户编号表现）及其转账支付/记账清算。有形的现金（纸币及硬币）终将彻底退出货币舞台，将货币等同于现金是完全错误的。同时，必须准确把握“货币”或“币”的内涵，不能将链上加密资产简单称为“币”或“代币化”。比特币、山寨币、NFT、RWA等都只能是资产，而不能是货币。

链上加密世界对货币金融的深刻影响

在当前法定货币体系中，除少量现金可由收付款双方直接收付外，越来越多的货币存储在银行等支付清算机构，收付款双方需通过清算机构作为中介办理转账支付/记账清算。中介数量越多，支付清算效率越低、成本越高。

为提高支付清算效率并降低成本，各国境内普遍推行集中开户制，各清算机构在清算中心开户，最大程度减少搭桥中介的数量。同时，国际间建立起环球银行间金融电讯协会（SWIFT），推动支付报文的高度规范统一和全球联网处理，使支付清算效率与成本得以大幅改善。然而，由于支付清算中介难以完全消除，跨境支付清算在效率和成本上难以实现根本性突破。

链上加密世界的出现为上述问题带来巨大转机。在无国界全球化公链上，规则内置到系统中（编码即规则），用户注册即开户，完全实现由付款方直接办理与收款方点对点去中介的支付清算，效率和成本得到极大改善，相对于传统跨境支付清算的优越性十分显著。同时，将金融产品推送到公链上即可在全球范围内销售和交易，大大突破链下金融市场的范围限制，吸引更多投资者和资金参与。这必将推动更多金融产品，特别是数字化、规范化程度高的证券类产品（股票、债券、货币基金等），通过RWA方式涌入链上，使得链上加密资产种类更加丰富、交易更加活跃、影响更加显著。

更深刻的变化可能是：稳定币和加密资产立法将推动银行等金融机构广泛参与，通过其与各种公链对接，支持客户将链下法币存款直接转换为链上代币或将链上代币直接转回法币存款，减少由非银行支付机构从事法币与稳定币转换的额外环节与成本，替代稳定币成为连接加密世界与现实世界更加便捷的通道。这将减少一种法币出现诸多不同稳定币给监管带来的挑战，容易落实链上代币统计和客户实名制（KYC）、反洗钱（AML）、反恐怖输送（CFT）等监管要求，抑制法币稳定币快速扩张对现有金融体系的重大冲击，增强各国平等利用公链的机会。此外，还将对法币稳定币发行主体和现有市场格局（包括美元稳定币绝对领先地位）、未被纳入监管的稳定币和各种“山寨币”的生存空间、SWIFT国际影响力等产生深刻冲击，推动传统金融交易产品加快RWA化并吸引传统持牌机构大量参与加密资产交易及加密交易所经营，甚至可能对央行数字货币（CBDC）产生替代作用。

对此，中国应有更清醒认识和更超前举措，重心不是发展人民币稳定币（空间相当有限），而是加快立法进程，推动银行入场，加速RWA发展，实现换道超车。

链上加密世界立法监管需不断完善

法币稳定币的出现和发展推动链上加密世界加快从链生（原生及派生）资产向RWA延伸，全球公链也开始充当链下跨境结算和汇款清算的中介，推动链上加密世界与链下现实世界的融合不断加深、影响不断扩大，对现有货币主权和金融监管带来深刻冲击。缺乏有效监管是非常可怕的，必须切实加强对现实世界资产（特别是法币）脱实上链和出链返实环节的监管，满足KYC、AML、CFT等要求。

目前，法币稳定币与整个加密资产的立法监管才刚刚开始，还需在鼓励创新与防范风险、国家或财团个别利益与人类共同利益之间寻求平衡，完善实施细则，控住关键风险。特别需要防范美国以立法方式全力支持加密产业而削弱必要的监管；需要突破现实世界传统思维的束缚，对加密世界的发展高度重视、认真研究、准确把握；需要负责任的大国积极参与加密世界规则建立与秩序维护并加强国际合作。

加密世界运行的基础与规则是区块链体系及其内置规则，覆盖面最广、影响力更大的是无国界全球化的公共区块链（如今全球公链已有很多条，如以太坊、Solana、币安链、波卡等）。因此，区块链规则的全球普适性、公平性，区块链运行的全程透明度、安全性，就成为链上加密世界至关重要的基础。理应鼓励去中心非国家化公链的发展和公平竞争（效率、成本、公正、安全）、优胜劣汰、不断完善，防范区块链被个别国家或利益集团控制和利用。

综上，美国稳定币立法带来的深刻影响可能超乎预期。

（作者系中国银行原副行长）